牛人 | 杉道:凝视远方,也被远方凝视


杉 道


他于2023年4月结束历时7年徒步旅行,
单人重装徒步走完“入藏十三线”,
总行程约19000公里。

有阿里中线与熊群擦身而过的生死惊险,
有自学洞箫化解孤独的良方,
更有寻访海子和仓央嘉措足迹的兴奋。

13次入藏,出发地不同,终点却一样——
布达拉宫广场、八廓街、一场拉萨的雪。
藏地的辽阔将他冲刷、打磨。
人格压低,才能看清楚众生与世界。

于他,徒步是为磨平愤怒、寻得平静。
他想用真实经历,换真实文字。
他心中的远行,是一种近看却无的春色,
终将跨越寒冬,生长出一个春天。



杉道,一位热爱户外徒步的诗歌爱好者,于2023年4月结束漫长的7年旅行——单人重装徒步走完“入藏十三线”,总行程约19000公里。

这13条入藏线路包括:川藏南线、川藏中线、川藏北线、滇藏线、丙察察、丙察左、新藏线、阿里大北线、阿里中线、山南线、珠峰线、唐蕃古道、青藏线。

2019年10月 G318国道K5000处

在徒步之前,杉道深感自己的诗作充满愤懑,他徒步的初衷是希望“通过真实的经历,而非虚构的向往,创作出一本充满真情实感的诗集,一部经历苦难后的祥和之作。

2020年11月 川藏北线孜珠寺


在他踏上征程的那一刻,满怀壮志、心怀诗意,怀揣着出版一本诗集的梦想。他将这段徒步之旅命名为“诗人之路”,寄寓着成为诗人的追求。

然而,现实往往与梦想背道而驰。随着徒步的深入,杉道身上的疲劳和伤痛逐渐积累,疲惫与心理的斗争占据了他原本属于诗意的心境,与想象中的诗意渐行渐远。

“到最后,我在路上写的诗不过只有20多首,这与我最初的设想,或者说梦想大相径庭。”

2019年8月 徒步新藏线(拍摄者:后知后觉)


尽管这段旅程并未如愿完成一本诗集,却带来更为珍贵的收获。在徒步“入藏十三线”的过程中,他认识到自己无需一味追求成为诗人,而“诗人之路”于他而言意味着“回归平凡,明白自己不必成为诗人的路”。

杉道

在徒步“新藏线”之后,杉道获得到一个在国外工作的机会,也拉开了一定距离审视自己走过的路。在心灵得以安宁的时刻,他创作出自己七年来最为满意的一首诗——《暮歌》。


《暮歌》


每放一条生

就画一条通天的梯子

父亲说你比不上那个更小的骑手


身后的山脉下雨了
今夜会梦见一种鸟

巢筑在措上 起伏呼吸

秃鹫活满万年就要升起

远处有人吹响鹰笛


一片羊群裹挟牧歌回来

古道上一座煨桑的村庄

只有冬天和离群是寒冷的


自由的人 十点结冰了

不能一饮而尽那江河水

我想你了 你曾是谁啊














这首诗对他意义深远,因为“它摒弃了我最初诗篇里的愤怒和不安,呈现出一种通过徒步历程磨练后的心境,一路之上将心中的积怨抹平。”

2021年7月 阿里大北线牧民赛马


01

徒步,是我缓解愤怒的方式


杉道原本是一个非常宅的人,直到他去法国留学后。由于学生公寓不够,他被分配到当地一位单亲老奶奶家中居住。这位老奶奶年近70,却身体硬朗,每个周末都出门徒步。杉道跟着她走遍了法国中部地区所有短线。

留学期间,每年暑假,杉道都会用一个月打工,再用一个月乘火车环欧旅行。他漫无目的、随心所欲,过夜的地方遍布机场、火车站、公交站台……

杉道坦言,尽管有很多人凭借丰富的想象力创作出雄伟的作品,但他选择用真实的经历换取真实的文字,而非通过想象。

“我想让自己成为一个经历丰富的人,真切感受那些自找的苦难,而非将文字仅停留在纸面之上。”

2021年4月 丙察察


回国后,他找到一份诗歌编辑的工作。期间,阅读仓央嘉措的诗歌让他对西藏产生浓厚兴趣,他不再满足于想象中的文字工作,而是渴望亲自走一遍,亲眼目睹仓央嘉措笔下的世界。

2017年,他辞去工作,开始徒步他的第一条入藏线“川藏南线”。然而,想象丰满、现实骨感,徒步并非一帆风顺。

2017年 徒步川藏南线(拍摄者:隔壁老王)


“我在翻过业拉山之后要过怒江桥。结果我刚刚走到一半就被一条流浪狗给咬了。站岗的武警帮我拦车,让我到前面的县城打疫苗,没想到县城的疫苗刚好用完,医生建议我立即搭车到300多公里外的昌都。在被咬的第23个小时,我接种了狂犬疫苗的第一针。”

由于狂犬疫苗有固定的接种时间,在徒步过程中,杉道需要搭车去有疫苗的地方打针,之后再搭车返回徒步地点继续行程。

他事后计算了一下:“川藏南线我总共走了86天。如果不算在路上耽搁的时间,纯徒步是68天。”

2019年8月 新藏线无人区


杉道徒步过程中的最大负重是穿越新藏线的阿克赛钦盆地无人区。这段路长达500公里,最长的补给间距在230公里左右。

“我正常的负重在20公斤左右,但这段路是13条进藏线中补给间距最长的一段,所以我必须要负重25公斤。当时也是强迫自己一定要走下来。”

针对“无人区”这个概念,杉道走过之后感觉并非如想象中那样荒凉和绝迹。即使在阿克赛钦盆地,最长的一段无人的路也就80公里,路上一直都有人,没有想象中危险。不过,一路上确实可以看到很多野生动物的身影,如黄羊、藏羚羊等。

2019年8月 新藏线无人区

虽然行路艰苦,但杉道生活在户外,每天所见皆是大山大水、辽阔天地,他用赤子之心与天地对话,用身体去感受山川湖泊,从而汲取灵感。

“只有站在更高的维度,有机会俯瞰那些走过的山川,我才会看到这个世界由原来的高低不平变成一马平川。”

值得一提的是,杉道“入藏十三线”的终点有三个,它们分别是布达拉宫广场、八廓街的一家小店,以及一场拉萨的雪。每次徒步到达拉萨后,他都会停留在那里一段时间,期待与拉萨的雪相遇。在2022年,他终于如愿以偿,真正遇见了那场雪。

2022年2月 拉萨的雪


尽管未能亲眼见到仓央嘉措笔下的宕桑旺波和玛吉阿米,但是在他内心其实已与他们交错过无数次。

“我觉得,无意之间我一定与他们擦肩而过。他们也许就是那一个个匍匐在地的藏民,从来处来,到去处去……”

2022年3月 唐蕃古道偶遇觉姆(女性修行者)




02

见人、见己、见生死


杉道最初踏上徒步之旅时,对于有人拍自己非常反感。镜头前的曝光让他感到不适。内心深处,他一直排斥与人交流,尤其是害怕目光注视。然而,随着与行路中人们的不断交流,他逐渐克服了心理上的这一难关。

2022年7月山南线 杉道(右)与检查站小哥


过去,他说话时基本都是低着头,对与他人的目光交汇感到畏惧。然而,徒步的过程让他慢慢变得勇于直视前方和别人投来的目光。

“在物理层面,我必须直视前方以保持稳定的步伐,这样才能走得更远。在心理上,我逐渐敢于注视他人,我发现与人交往并非总是那么复杂。比如面对那些藏族朋友,我可以从他们的目光中感受到从未接触过的善意。”

2020年9月 川藏北线修行老者


他有幸接触到一些普通却淳朴的藏族朋友,“他们见到我的第一眼并不是问你来自哪里,而是问我要不要水、要不要帮助。”

在这些点滴经历中,他领悟到生活中平淡而真挚的人际关怀,这是他在之前写诗时从未体会到的。

“通过认识这些人,我有机会把自己放得很低,我可以平视或者仰视那些比我更高大的平凡的人。”

2022年7月 山南线隆子县赛马


这些“高大且平凡的人”中,有一位大哥给他带来的触动最深。

在2019年徒步新藏线之前,杉道得知这条线上有狼群出没。为此,他在网上寻找到一个同行者,网名为“郎心如铁·冷眼倦天涯”的大哥。

这位大哥已经成功走过4条进藏线,杉道希望通过结伴行走,借助他的经验提高独行的安全性。然而,由于大哥行走速度远超过杉道,两人只一起通路了三天。最终,大哥比杉道提前一个月抵达拉萨,两人也再无联系。

2019年7月 徒步新藏线戈壁路段


当杉道完成13条进藏线后,一位外卖员走进他正在休息的青旅。这位外卖员打开头盔后,杉道认出他就是曾经一起徒步新藏线的大哥。杉道了解到,多年来,大哥一直是走完一条线、打一段时间的工,攒够钱换装备,再走下一条线……

“他给我带来很大触动,是因为这么多年,他一心追求户外,并把户外融入自己真正的生活。”

2023年4月 “郎心如铁·冷眼倦天涯”大哥


不同于许多网红将户外作为自我营销的手段,大哥展现出真正热爱户外的状态。

大哥的出现让杉道思考,面对户外,自己是否能够放下一切目的,而不是用诗歌的形式将自己包装得过于崇高。

2021年8月 阿里中线扎日南木措


对于徒步者而言,生死的体验是最深刻的激发源泉。

曾经在路边,杉道目睹一头牦牛的尸体,它的腹腔已被掏空,“透过皮囊看到它像宇宙一样的腹腔”这一景象深深触动了他。

令他意想不到的是,在偶遇牦牛尸体之后,紧接着他自己也与死亡有一次近距离接触。

在阿里中线的徒步过程中,他选择到虾波冬季村搭帐篷,但路过的村民告诉他昨晚有熊出没,于是他被邀请到夏季村居住。第二天再途经冬季村时,他昨天原本计划搭帐篷旁的房子已被熊群摧毁,村民根据脚印推测可能有三四头熊经过。

2021年8月 虾波冬季村被熊群毁坏的民宅

“如果那一天晚上我没有跟他们走,而是倔强地留在原地,我可能就死在那一天了。”这种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后知后觉,让他内心颤栗不已。

“当死亡和你可能只有一个夜晚的距离,它传达出彻骨的寒意。我之后再读到涉及生存与死亡相关话题的诗歌时,能更实际地联想到死亡到底是怎样一种气味、怎样一种形状、怎样一种听觉、怎样一种肌肤上的触觉。对于我来讲,死亡变得非常具体。”

2020年10月 川藏北线露营


藏地辽阔,当置身其中,杉道感受到自己的渺小。这种渺小是他看向自然,同时又从自然中看向自我时发现的,他将其归为“凝视远方,也被远方凝视”。

2020年10月 川藏北线洛戈梁子


“我需要这种辽阔亘古,将自己冲刷一遍、打磨一遍,把自己压成一个幼苗,重新生长成倔强的野草。”

徒步远行的意义并非要成为高大的存在。在日记中,他写下:“人如江河,我们拼尽一生的奔涌,终将到达内心可汇江海的低处。”

他期望以更低的位置来看待世界,用一种平视、仰视的内心高度去看万物众生。

2021年6月 川藏中线川藏铁路施工现场




03

学会自洽,接纳自己


在天地间独行,杉道有独特的方式来排解孤独。

他在川藏北线徒步时邂逅一个名叫于旸的北京大哥,随身带着一把尤克里里。于旸告诉杉道,路上只要有空,自己就坐下来创作音乐,用这种方式消解孤独,寻找自己的乐趣。这启发了杉道。

因为杉道的爷爷曾吹过竹笛,于是他决定学习一门中国传统的竹制乐器,他最终选择了箫。

2021年8月 阿里大北线色林措


在吹箫的时候,杉道的思维进入一种放空的状态。他认为,要将箫吹得好,需要将脑海中的杂念清空。箫的音色本身带有一种呜咽的感觉,一种苍凉之美。这和独自一人在荒野之中的感觉不谋而合。

于杉道而言,音乐和诗歌是他在路上寻找安慰和乐趣的重要方式。

2021年8月 阿里大北线


那么诗歌,又是怎样的存在呢?

“对我来说,诗歌仿佛是一轮高悬的古月,虽然它用苍凉、亘古的夜色笼罩着我,但是其实我跟它的距离非常遥远。”

2021年1月 大理洱海


徒步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与诗歌的距离,尽管诗歌激发了他的出走欲望,但也让他意识到,“诗歌只属于那些愿意把自己的肉身和精神彻底献祭给蓝色高地的人,而不是像我这种为了徒步、为了写诗而去刻意营造情结的人。”

在出发前,他以为自己拥有诗歌;实践之后,却发现诗歌可能永远不属于他。但是他依然怀抱着希望,希望在终老之前能出版一本诗集。

“虽说我现在觉得自己一无所有,但也许等到我老了的时候,当那种远去的记忆在我的梦里又浮现出一条远行的长河时,我可能会在追忆往昔中热泪盈眶,写出能感动自己的文字。这是一种可能性,一个近看却无的春天,最终会跨越寒冬,变成完整的春天。”

2021年7月 阿里大北线G317K2222(拍摄者:贵阳赵哥)


他的诗歌创作仍将继续,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,而将其视为自然而然地发生。

他仍然坚信,只要心的火种不熄灭,这火苗终将变成火把、岩浆、火山,在某一天喷涌而出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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